当瓦格纳车队驶上M4公路的画面出现在社交平台上,家住莫斯科的伊丽娜还在“吃瓜”,刚刚学会摆弄智能手机的祖父却对她下达了严厉的命令:现在就撤,到莫斯科郊外的度假小屋暂避风波。
伊丽娜生在一个典型的俄式三代陆军家庭:她的曾祖父作为红军军官曾奋战在卫国战争的乌克兰战线,百战逢生最终获得“苏联英雄”称号;祖父长期驻扎在乌克兰境内的苏梅以及离乌不远的罗斯托夫,后又作为苏军驻德集群的一员被派至欧洲;父亲却时运不济,军校刚刚毕业就赶上了俄罗斯上世纪90年代的混乱和衰落,无力追逐军旅荣耀只能止步低阶军职,早早退役转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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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也觉得可能有风险,他经历了不可言说的(上世纪)90年代,八一九事件、1993年叶利钦‘炮打白宫’、两次车臣战争等等,这些事情使他总是对军队的动向特别敏感。”伊丽娜对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说,“所以听了爷爷和爸爸的意见,我们6月24日一早就溜到了莫斯科郊区。”
当地时间2023年6月24日,俄罗斯莫斯科,警察守卫克里姆林宫附近的红场。6月23日深夜,瓦格纳私营军事集团创始人普里戈任发动“武装叛乱”,导致俄国内局势紧张。然而闹剧持续不到24个小时,随着普里戈任在“向莫斯科进军”的最后时刻叫停了行动,伊丽娜和家人25日白天就又回到了莫斯科,发现氛围一如往日。一场不能成真的戏
伊丽娜的很多朋友“心大”得多,他们没有离开莫斯科或圣彼得堡,而是留在当地看热闹。正逢俄罗斯传统节日“红帆节”,圣彼得堡的年轻人们沉浸于享受当地丰富的文化资源,抛开“吃瓜”心态,他们无暇为政治感到担忧。
6月24日当天,熙熙攘攘的人流从四面八方涌向涅瓦河边,到处是欢呼声和歌声,音乐会在冬宫广场上演。半夜一点,天上绽开了绚烂的烟花,一艘扬着红帆的船在河中行驶,人们欢呼着乌拉。这是圣彼得堡一年一度最盛大的节日之一。
当地时间2023年6月25日,俄罗斯圣彼得堡,红帆节期间,“Rossiya”号帆船在涅瓦河上航行。“我理解这种心态。莫斯科和圣彼得堡的生活方式是不可触动的。”伊丽娜说,“这似乎也是‘特别军事行动’开始以来大家的一种默契。”默契之下,尽管克里姆林宫在一天之内便将兵变至少在表面上平息,却未有民众主动走出来表示支持克里姆林宫反对兵变,更多的俄大城市民众选择观望,而非公开表达自己的立场。
当地时间2023年6月24日,俄罗斯莫斯科,警察在高速公路上安装胶带屏障。但另一方面,也很难说瓦格纳集团的诉求得到了俄全社会多大的共鸣。俄罗斯政府的策略已经将越来越多的人变为“特别军事行动”的利益相关方。除了直接参与其中的职业军人和动员兵,俄罗斯国防工业也在扩大军备产能的过程中吸纳了大量工人,还有很多俄罗斯建筑工人正在马里乌波尔等俄控地区开展重建工作。乌克兰社会学家伊申格曾在标题为《俄罗斯的军事凯恩斯主义》一文中分析称,俄罗斯政治精英出于自己的议程和利益发起了对乌军事行动,在俄乌冲突初期,俄罗斯大众对军事行动一度只有被动和形式上的支持。但随着越来越多的利益相关方被卷入,军事行动在某种程度上发挥了财富再分配的作用,也因此获得了相当一部分俄罗斯人的积极支持。
“现在很多人相信瓦格纳兵变打开了混乱之门。据他们说,接踵而来的将是其他私人军事承包商的反叛、精英的离心离德、平民的街头运动,乃至最终的崩溃。或许吧。”伊申格告诉澎湃新闻,“但目前有哪些蛛丝马迹能够佐证这种说法呢?完全没有,目前只有相反的迹象。”
当地时间2023年6月24日,俄罗斯顿河畔罗斯托夫,瓦格纳的领导人普里戈任在街上从一辆军车里向外望去。实际上,普里戈任宣称要挑战的官僚主义和腐败现象确实早就引起了俄罗斯民众的不满,基层军人群体中尤其如此,伊丽娜坦言,她的父亲私下里就几次提及瓦格纳集团对国防部提出的批评,称“这并非没有道理。”然而,一旦兵变将矛盾公开化,只能迫使大量民众迅速站到政府一边,哪怕这是被动的。
当地时间2023年6月24日,俄罗斯顿河畔罗斯托夫,瓦格纳集团离开罗斯托夫南部军区总部和附近地区。根据一项普林斯顿大学研究人员近日完成的民调,相当多的俄罗斯人将普里戈任视为叛徒和小丑。而7月2日由全俄民意研究中心公布的一份调查显示,普京的支持率已经攀升到了78.9%。一名克里姆林宫前顾问在接受英国广播公司(BBC)采访时对此评论称,某种程度上,兵变的“受益者”还是普京,因为俄罗斯社会在当下需要一个“稳定的象征”。法国国际战略关系研究所所长帕斯卡尔·博尼法斯则告诉澎湃新闻,普里戈任的兵变向俄罗斯和全世界展示了普京政府的替代物:一个倾向极右的、高度军事化的私兵集团。“他们要让俄罗斯社会进入全面动员,一切以对乌的战事为中心,至少大城市的俄民众对此并不乐见。”博尼法斯说。
伊丽娜说,“大家想不到有什么替代选项,能继续维系莫斯科和圣彼得堡居民看展、逛街、度假、去音乐会的生活方式。普里戈任能吗?他不能,所以这场兵变只能作为戏剧存在,而绝不可成真。”
失去的要价能力
在伊申格看来,让普里戈任做出兵变决定的原因之一其实在于俄罗斯正规军从去年以来实力的增强。他认为,去年从哈尔科夫和赫尔松的撤退暴露了俄军的弱点,然而近期乌克兰反攻却并未成功收复大面积领土,这是因为俄罗斯军方和政府吸取了一些教训,克服了此前暴露的一些问题。
“普里戈任与俄国防部长绍伊古之间冲突的第一个公开迹象,就是对于巴赫穆特一役公关上的竞争。眼看马上就要拿下巴赫穆特,普里戈任却威胁要撤出阵地。最后他确实走了,然后呢?前线并没有像那些同情瓦格纳的军事博主所言的那样崩溃。”伊申格告诉澎湃新闻,“事实上,自从瓦格纳在一个多月的战斗后将这些阵地转交给俄罗斯正规军后,乌克兰军队几乎无法在巴赫穆特附近取得重大进展。乌克兰在扎波罗热和顿涅茨克南部地区制造的困难也没有达到普里戈任的预期。”
当地时间2023年6月24日,俄罗斯顿河畔罗斯托夫,一名瓦格纳集团的士兵站在街道上。特别军事行动后,普里戈任拥有了更多投射俄罗斯军事实力的话语权,而瓦格纳也有能力通过提供更高的薪水从军队挖走顶级特种部队人员,这加剧了普里戈任与绍伊古的竞争关系。与他“体制内”的对手相比,普里戈任常常出言不逊,这也让他时刻处在媒体的聚光灯下。BBC曾援引泄露的文件称,面对普里戈任散布的假消息和他的“人气”,俄罗斯国防部无计可施。近几个月来,这位直言不讳的私人雇佣军领导者不断用脏话攻击着俄罗斯的军事领导层,在舆论上制造了瓦格纳与正规军的裂痕。
“他们作为志愿者来到这里,他们阵亡就是为了让你们坐在红木办公室里休息,让你们的孩子享受美好的生活还到处炫耀!你们这些不给我们弹药的人,你们这些败类,你们会在地狱里被活活吃掉!”在俄罗斯庆祝5月9日胜利日之际发布的一段视频中,普里戈任站在几名战死士兵的尸体前,痛骂绍伊古和俄军总参谋长格拉西莫夫软弱无能。
当地时间2023年4月14日,顿巴斯,瓦格纳集团的一名成员在巴赫穆特的街道上。“值得注意的是,在兵变之前,普里戈任还在疯狂地夸大乌克兰的威胁,比对乌克兰解放领土最乐观的评估还多出几十公里,这并没有给普里戈任带来更多的可信度。此外,前几天有报道,俄罗斯军队在哈尔科夫地区东部取得了一些进展。”伊申格说道,“如果说这真的是‘计划的一部分’,‘巴赫穆特绞肉机’就为俄罗斯正规军赢得了时间。现在,瓦格纳不再那么不可或缺了。普里戈任失去了影响力,他必须停止勒索,要么就付诸真实的行动。”
俄罗斯国防部长谢尔盖·绍伊古 资料图6月10日,绍伊古宣布瓦格纳士兵必须与俄国防部签订合同,普里戈任显然无法忍受这种公然的“僭越”,似乎开始酝酿此次真实的叛变。然而,一场荒诞的未遂兵变并未揭开围绕着这位靠做餐饮起家的寡头周围的重重迷雾。美国情报官员称,普里戈任受到了特别军事行动副总指挥苏罗维金的暗中支持。还有消息称,与普里戈任交情颇深的普京前保镖阿列克谢·久明将成为新任国防部长。作为在特别军事行动后崛起的“战争派”,普里戈任领导的瓦格纳在初期扮演着俄国内政治叙事宣传的重要角色。然而,构成这一派别的谱系混乱且庞杂,不仅囊括了普里戈任这样与克里姆林宫有联系的商人,也包括了很多前任和现任战斗人员、公共知识分子和作家、记者等,在他们看来,这次军事行动对于俄罗斯是生死存亡的一战。
当地时间2023年6月27日,实拍圣彼得堡瓦格纳总部大楼。对于克里姆林宫而言,一个庞大的动员工具越来越像一把双刃剑。“战争派”的一些成员开始毫无忌惮地表达自己的政治野心,尤其是对于俄罗斯国防部的同室操戈,或许是这场特别军事行动带来的意外后果之一。瓦格纳:军事文化的冰山一角?
6月28日,已经有俄罗斯媒体发现,瓦格纳在一些城市的招募中心重新开始运作,接受有意向者的报名。BBC记者则在29日致电了瓦格纳在全俄的数十个招募中心,接听者均证实,雇佣兵可继续加入瓦格纳。这与普里戈任此前称瓦格纳将于7月1日面临解散的消息相矛盾。
在当今俄罗斯的政治氛围之下,尚没有迹象显示瓦格纳和普里戈任本人将因兵变付出多大的代价。而在瓦格纳集团背后,军事文化的流行已然成为一个新趋势。军事文化的加强不仅仅体现在瓦格纳这类军事承包商的发展壮大,尽管大城市的生活依旧,全社会的军事氛围都在肉眼可见地增强。年轻人口则成为其中的重要一环。
长期以来,俄年轻人口流失都是一个真实的社会问题,而俄乌冲突的背景下,俄罗斯政府越来越不愿意看到人口流失。在一档与法国学者对谈的YouTube节目中,苏联《真理报》驻法记者的女儿、俄裔法国记者克谢尼娅分享了自己对当今俄罗斯社会的观察。长期驻俄的她表示,在人口萎缩、俄乌冲突的背景下,俄政府已充分认识到人力资源的重要性。
“俄罗斯需要年轻的、受过教育的劳动力和兵员。可以看到爱国主义教育在学校课程中的比例大大增加了,显然俄政府希望保证年轻一代对国家的忠诚。”克谢尼娅说,“如今的情况是,很多俄罗斯青少年往往比他们的父母更加支持政府和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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