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萨……我记得,你的名字是……”
“对哦,博士,丽萨在这里。
“不用动脑子,动脑子会很累的,没关系,叫铃兰就可以啦。”
博士能感受到自己腰腹上层层包裹的绷带隔绝了自己和衣裳。
宽大的病号服也并不合身,只能勉强把他全身的
伤口掩去。
颈部有什么正撑着自己的下巴,强迫自己只能用酸痛的双眼盯牢洁白的天花板。
“铃兰……你怎么在这……”
“博士,我本来是来附近这里执行任务的,但听说您负伤被送到这里,我就赶过来了。
“我想照顾您。”
小巧的脚步声和软糯的话语相交辉,并没有不适宜。
博士看不见,他只能听。
在些许沉重的耳鸣中,他听见女孩费力推着重物,在地板上拖行。
“铃兰……怎么了……在干什么……”
“博士,这是疗养仪哦——唔,有点重……可以检测到您身体的实时信息。
“我再去搬盆花来,这里的药物刺激味太大了,我怕您不适。”
女孩不停歇。
博士对药物的气息并不陌生,他本该是泡在药罐子里的。
但当熟悉的恬香浅浅弥漫在这封闭的疗养室里,他还是松了松神经。
“莱娜的花……”
“是的,博士,是调香师姐姐的,我特意借来的。
“听说是为您准备的,无论是谁都不会迟疑呢。”
博士听着。
倔强地撑起双眉。
眼前如同吃了菌子般的各色光颜。
他还没能熟悉清醒和光明。
“辛苦你了,铃兰……”
“不辛苦,博士,为了您,一直都不辛苦。
“正如您教导我们的一样,为在乎的人去努力,是很幸福的事情呀。
“博士,别害怕,我来看看您,好么?”
女孩小心翼翼地掀开厚重的,封印他动作的棉被。
取了床沿边边坐下,丝毫不敢占据他休息的位置——而此时的博士也没有那个力气去礼让。
他的面前——他本一片空白的视界里,满满探出了一个谁看了都心暖的面庞。
“博士,铃兰在哦。”
“好……”
“您真的受了很重的伤,很抱歉,我当时不在您身边……”
女孩低了低眉。
尾巴轻轻遮盖住他的手臂。
刀痕,啃咬,刺伤,都尽数没去。
不叫他和她看见。
“你不该在我身边……那里太危险……谁都不该在我身边……”
“博士,逞强是不可以的。
“我们会保护博士的。”
她似乎并不知晓眼前人的实力——也是,他在她面前总和蔼又容易亲近,是个喜欢照料花花草草的平凡大哥哥。
喜欢装病,喜欢喊累,哪怕是屡屡被凯尔希抓包也要想尽办法逃工。
一看就很瘦弱。
“铃兰……我,没事的……我怎么样都可以,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无论是你,还是其他,所有罗德岛的干员……”
“可是,博士,我们大家都愿意舍弃生命来保护您呀,我也一样,煌姐姐常夸我从小就有志向呢。”
“煌——!等我回去教育她一顿……别听她的,丽萨,我的女孩……保护好自己,一定一定,要以自己为主……
“一定要……”
“博士,别激动,对身体不好。
“那,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呢——现在可不行,您身体的情况太差了。
“博士?”
铃兰凑近他的面庞。
挽起他的手臂,语调温柔。
看他突然释怀般闭上眼睛。
喉咙里斯斯作响。
“该回去了……该了……
“我不在,实在是太多隐患……如果我在……斯卡蒂肯定不会……
“哪怕我还是认不清自己,哪怕我也会给罗德岛带去灾难……但……对付我自己,我很有办法……
“该回去了……
“对了,铃兰……我去深海期间,罗德岛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博士,除了大家动员给你准备物资,开会讨论外,应该就是凯尔希医生天天顶个黑眼圈,可能是太累了吧……脸上也不是那副平淡的神情了……好像是有点……害怕?
“还有就是阿米娅姐姐……”
铃兰的尾巴突然竖起。
捂住了嘴巴。
许久未和博士交谈让她逐渐舒缓开那份担忧博士的内心。
那份被多次提醒的警戒也不知不觉间泄了气。
是的,是的。
不能告诉博士的……
不能告诉……
铃兰缓缓望向他。
不知何时,他已经强行扯断脖颈处的装置,顶着碎骨的疼痛转向了这边。
那本闭紧的双眼如今满是血丝。
“阿米娅怎么了?她怎么了?
“丽萨?”
“没,没什么……阿米娅姐姐有点……有点伤心……”
不对,不对!
女孩实在是太纯洁,太好懂。
她满心的后悔和企图遮掩的慌张都写在脸上。
博士呼吸加重。
肺部愈加的疼痛折磨着他的心。
“阿米娅怎么了?告诉我!阿米娅她怎么了?谁对她做了什么!”
阿米娅……怎么了?
她……她有个好歹……
谁,谁,谁?
他的左手挣脱开物理和机理的束缚,扭曲的手指撑在白色的床单上,强行想要立起自己的身子。
腰部的沉重感不卸,直拉他坠下。
但他咬着牙,从手肘处连根使劲,想要坐直身子。
想要去探个究竟。
急煞了沃尔珀少女。
她焦急地用小手搭在博士的肩膀,语气慌乱又无助。
“博士,不要……您还在恢复,不要乱动,伤口会崩开的!”
“阿米娅怎么了?我要去见阿米娅!我要去见她!”
“博士,不要!别……求求您……”
“阿米娅怎么了?阿米娅,怎么了?告诉我,是我的干员,就告诉我,她怎么了!”
“博士……博士……
“呜……
“阿米娅姐姐,失踪了……”
她抱紧他的腰肢,头顶着他的胸膛。
用小小的身体,想要让他重新躺下。
是的,不该让他知晓的。
他真正的禁脔,他最后的期许。
谁的份量都比不过她的。
“失踪,谁干的?谁干的?特雷西斯?还是苇草的姐姐……塔露拉?混账……我有办法能杀死他们,我有办法……给老子还回来!畜生东西,注意打到她头上了!把阿米娅还给我!”
“等我到……”
他在咳血。
他瞪大双目,齿缝中流出伴着淤黑的血液。
骨头的清脆声响几乎要贯穿这间本不结实的房。
但令人心揪的是……
她的哭泣同样刺耳。
“博士……对不起……是丽萨不好……是我不好……是我犯错了……求求您,别这样……
“是丽萨不好……
“您,还不可以……下床,求您……我不该告诉您的,对不起……您骂丽萨吧……
“但是,但是……您这样子,真的会……受伤的……
“博士……”
她的哭声。
她断断续续的祈求。
她如此坚强,无论在如何艰苦的环境,如何惨烈的战场,她都没有哀然过,没有求饶过。
她不低头。
却在今日如此可怜兮兮地挽求。
她只是个可爱的女孩——在乎他的女孩。
她只是……
担心。
博士听着她的力竭。
心境慢慢平复。
刚才强硬撑起身子,现在他总算能看清自己身处的这间房。
很狭小。
他环望过去。
有些东西明显与这房间的色调不匹。
比如门口挂着的香囊。
饰者很矮,挂不到门顶,只能挂在门把手上,以祈愿伤者病情的康复。
那窗呢?
这封闭式的治疗场所本该只有电灯的冷情光亮的。
如今却有了暖意。
百叶窗被强行打开了几页——她碰得到的几页。
她踮起脚,也就那个高度。
她很努力了。
看看柜台呢。
楠木的柜台棱角分明,形状规则的有些无情。
但上面分明放着些花花绿绿的糖果。
这些不该出现在医疗室的东西。
这些有情的东西。
或许是哪只可爱的小沃尔珀,希望自己在乎的人康复后,能尝一尝甜味,来压一压药物和生活的苦吧。
还有,还有。
那最显眼,最鲜艳,与这里最不符的。
她身后的花,掉落在白床单上的花。
本该在她头顶,在她柔顺的发之间的。
却因为剧烈的动作而掉落了。
或许……
她在等自己的夸奖。
而自己适才头昏眼花,却连她的脸都看不清。
如今……
又只能看见她的苦颜。
和深深自责的悲怆。
博士缓了缓眉头。
心狠狠地刺痛。
“铃兰……对不起……博士不好。”
他抱紧了怀里的她,轻轻躺下。
女孩用体重沉在他的上半身,似乎希望就这么压着他,让他别再起来。
她还在隐隐哭泣。
博士拾起那株花,又别在她发间。
浅顺她的长发。
“博士……丽萨是……坏孩子……”
“不,不不——怎么会呢,一个听博士话,照顾博士的可爱女孩怎么会是坏孩子呢,不会的。”
“丽萨做的很好,比我那群笨蛋同居们聪明得多。”
“没事的,丽萨,没事的。”
他轻拍她的背部,指节还暗暗疼痛着。
但他放任她的搂紧,只是低声安慰。
“谢谢你,让博士知道真相,不然,博士会痛恨自己的,虽然我知道你们的心思,都是为了博士好,但……总有人,值得我不顾一切的。
“况且,我也没你们想的那么软弱,制服一条大鱼不算什么。
“我很厉害,放心。”
她的哭声渐渐止了。
只有轻微的抽泣和浅浅的呼吸。
“放心,博士会摆平一切——无论是我的伤病,还是阿米娅的失踪,我都会摆平的,博士是无所不能的。
“还有,今天的丽萨也很漂亮哦。”
尾巴们本是委屈地蜷成一堆,如今总算舒展开来。
博士替她将它们挨个柔顺。
“谢谢你,博士……
“博士,你会,回到罗德岛,回到丽萨身边的,对么?”
“会的,很快就会,博士答应你,好么?”相信博士。”
“嗯……博士,大家,都很想你……”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我同样……很想你们……”
他同样抱紧她。
让渴望夸奖的小女孩随心所欲地撒娇。
他望向只被打开一点点的窗子。
光亮微微。
不知道哪边才是罗德岛的方向。
自己也任性够久了。
该回家了。
哪怕自己实际上是个多么邪恶的魔头,也该回属于自己的城堡了。
他们离不开自己。
自己也离不开他们。
比起可能的危险,自己的责任,更是需要担负的,不是么?
至少不能叫丽萨这样的女孩伤心,不是么?
他的气息平稳。
他的大脑也回归理性的运转。
阿米娅……
谁能瞒过凯尔希,瞒过自己?
恰巧是自己无力予援的时候?
谁设的局?
谁有那个能力?
不管是谁……
脑中闪过无数个人影。
博士凝了凝神。
无论是毁了谁的王庭,还是结了谁的传承……
自己不在乎。
把属于自己的还给自己。
或是……
不属于自己的全部化成灰烬。
自己只是尽力控制不去变成恶人。
不代表自己不能成为恶人。
……
……
“哈,哈……”
“又是,又是这个梦……”
汗渍深深的枕头。
黑暗的空间里,谁的眼角泪流。
面目无情地流。
她当然无情——她活了几万年,你能想象的一切让人动容或畏惧的东西在她面前都不值一提。
谁国家历史的厚度和她相比简直是薄如蝉翼。
那些宏伟的,惊异的,乃至这个世界所蕴含的绝对的秘密,在她眼中都算不上什么。
因为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
她的名字本该是个代号的。
她,本该是无情的。
而如今她却在流泪。
因为一个梦流泪。
凯尔希深深地呼吸。
仿佛贪恋这个世界般呼吸。
她不敢闭眼,而事实上,她也许久未合过眼了。
没办法。
没办法啊。
一合上眼,就是她。
一闭上眼,就是她!
她,她……
让自己畏惧,让自己难以平复心绪……
看不清面孔,但自己知道是她!
她……
她来找自己了……
她和自己说……
你,逾矩了。
你敢爱他?
你敢爱他?
这个不应该被任何人知晓的秘密,如今却被最不该出现的人找上了门。
凯尔希畏惧了。
她也……
有些怔了。
魔怔了,疯狂了。
她的修养——这个世界千万年里蕴养的修养分崩离析了。
她最畏惧的事情,发生了。
她,她,她……
谁的威胁……
凯尔希一阵冰寒。
她不知道她该怎么办。
无所不能的她,无所不知的她,茫然又无助。
她想找到谁,找到不属于这个世界,不属于谁的谁。
想哭诉,想把头埋进他的胸膛。
但是,但是……
他不在,他不在……
他不在他不在他不在!
他不要罗德岛,不要自己了……
他不要自己了……
而自己,又被找上来了……
她来了……
他却不在……
自己本就不清楚他的选择究竟会指向谁……
如今他又不在!他不肯面对过去,不肯面对自己!他不在了!
他不要,自己了……
他不爱自己了……
自己该,怎么办……
凯尔希汗流不止——哪怕是现在。
手握这个世界所有秘密的凯尔希,如今却像只寻不着家,还被猎人追捕的猞猁。
无依无靠。
“凯尔希医生……你怎么了?怎么流那么多汗?”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响。
属于这个世界的声响。
和他有关的声响。
也是自己至今唯一拥有的,最后的,祈求的可能。
凯尔希呼了口气。
“没什么,阿米娅,有点热罢了……
“你在我房间躲好……他快回来了,他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会的,会的……”
“凯尔希医生……我觉得,博士迟早会回来的,我们这样会不会……”
“阿米娅!你不想他回来么,你不想么?没有他,没有他……”
凯尔希双手搭在阿米娅的肩膀,神色慌张。
阿米娅望向平日自己最敬重的她。
处事不惊的她。
张了张嘴。
“想……
“当然,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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